夜东湖/作者：魏丽饶
这座城的夜，远比白天要诱人得多。远处黑的山影，近处魅的灯光，仿佛天使与魔鬼移形换位，交织如梭。夜，因为黑而变得纯美，灯光，却因为夜的纯美而变得扑朔迷离。
静幽幽的东湖，不动声色地含着一瓢秋水，任四周那一圈繁华层层迭起。她仿佛意犹未尽呢！这繁华远胜于天上的街市啊。
居住在小城的人们习惯了，入睡前到湖边寻找些什么，或是心中的爱人，或是遗失的自己。总得把那些个牵肠挂肚的人和事都拾掇停当了，才能安然入睡吧。
可是，倘若心神未安呢？
于是，只好又重新换好衣，下楼去，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扔进湖岸边的灯红酒绿。有时候，越嘈杂的地方才越清静，不是么？
我不知道自己沿着湖岸走了多久，周遭突然静下来了，能感到一丝丝的凉意。远处的夜，近处的水，空中的月，水中的影，随浓浓的雾气一层一层推过来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歌声。我隔湖回望酒店的招牌，霓虹灯里闪烁着一股说不出的温馨。那些窗户忽明忽暗，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份温情。而属于我的那盏灯，从酒店出来，正同我在湖边行走。
这是一座近年新筑的人工湖，于我怀念中的襄垣城来说，属后来者。可究竟是谁，偏偏为她取名东湖？实在是妙极！因为是东湖，而非西湖，就更让人蠢蠢欲动，每次回到家乡都期盼一睹她的芳容。今夜，我是专门为她留宿县城，又特地住在了岸的那头。
常年身在江南水乡，湖是极平常的风景。任凭西湖雍容大气，太湖辽阔明媚，瘦西湖清秀窈窕，玄武湖旖旎芳菲，此刻，都不及这一面东湖的温婉细腻。
最要紧的是，她让我安心。
我陪着另一个我，静静地在湖边行走。我向“我”介绍记忆中的小城，回忆我在这里度过的初中生活。那是我在这座城市里仅有的停留，短暂得如同微风在湖面上吹起的一个褶皱。却也深刻啊，毕竟是一个农家小女孩走向城市的转折和过渡，瞳仁里装满了新鲜好奇和无所适从。
襄垣一中某个女生宿舍临窗的上铺，是那个时期身心的归属，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我才敢睁大眼睛尽情地遥望窗外的风景。望远处神秘的苍穹，近处低矮的房屋，他们的屋子里有热腾腾的一桌子饭菜，还有电视机里倪萍和赵忠祥主持节目的笑声。就是在那些默默的遥望里，我渐渐熟悉了城里人的日常。
开学很久之后，我才走出校园的大门。第一次是到太行路的照相馆洗照片，事情一办完就赶紧回去了。后来找到了在二中的小学同学，她在城里有亲戚，对县城很熟悉，周末又带我去红旗商场买文具。
回来的途中，体育场正在举办市民摸彩活动，有个彪悍的男人站在大卡车上对着喇叭喊：“恭喜某某某中了一台夏利面包车。”同学看着心痒痒，硬拉我去碰碰运气。结果两个人各抽中两瓶叫“美歌香波”的洗发水。拿到“美歌香波”后，我们兴奋得又叫又跳，以为自己是众生中的幸运儿，然而离开人群后才发现，但凡来抽奖的基本上都会中洗发水，少则三五瓶，多的甚至都成了累赘。但“美歌香波”对当时的农家人来说，是个新鲜玩意儿。我们平时洗头用香胰子或洗头膏，没有听过香波。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锁进小木箱里，打算放假时带回家。
这一番游逛，充满了诱惑。我突然明白了，父母为什么甘愿吃苦受累也要供我这个姑娘家读书，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说麻雀旋窝转，老鹰满天飞。从此，我不再把心思花在观望别人的幸福上，而是脚踏实地靠自己努力。尽管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，但必须远走才会有出路……
曾经的我，熟悉的不过是曾经的县城。这些年，在现代化建设进程中，她早已一改往日的简朴，蜕变成一座新颖的浪漫之城，正在气宇轩昂地向全国百强县迈进。这使我心生欣喜，百感交集。突然间，满城的灯火“哗”地模糊了……
不远处，一条鱼突然跳出水面，打扰了我们的聊天。我紧跟几步，想捉住它，想把它带到远方，寄养在他乡的湖泊里，陪我谈心。可它一个甩尾，头也不回就朝湖心的喜鹊岛游去了。我悻悻地收回视线。
湖滨大道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，一个卖夜光球的老人突然打对面走过来，在我身旁站定。夜色虽浓，却不能遮掩住她满脸的倦容。“咩孩买个球球欢哇，狗儿？”老人开腔了，我顿时一愣。狗儿？刚才她叫我狗儿。这是一个多么亲昵的称呼啊，虽然我很确定我早已经过了玩夜光球的年纪。许多年来，我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是这座城市的孩子，尽管陌生，她仍将我宠溺成“狗儿”，这使我禁不住泪流满面。
我把夜光球抛向夜空，它落下，另一个我跑去捡起来。我又抛出去，她又捡。如此反复，乐此不疲。我抛出去的，是那个游走在梦想中的我，此刻我又深情地在故乡的土地上，将她拾起，交还给我自己。
据建湖工程介绍上说，东湖是利用原浊漳河道改造而成。印象中，我读初中时有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就住在附近的村子。她还邀请我到她家里写过一下午作业，傍晚时我们来到村旁的河岸边散步。那天，她指着河里的污泥浊水感慨万千：“这水糟透了！”“不，漳河水是英雄的水。”我辩解道。
其实，漳河水蕴含着浓厚的红色基因，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，两岸涌现出无数英雄勇士。上党战役中至关重要的“土落截击战”就发生在浊漳河宝峰湖西岸。上世纪60年代，河南林县（现为林州市）人民从太行山腰引漳入林的红旗渠工程，亦可谓惊天地、泣鬼神。在城市改造建设中，将英雄之水引进城内，让它的精神力量滋养和晕染广大市民，使这座浪漫之城更加顽强坚韧，不愧为一种睿智之举。
从整座湖的结构布局看，湖东有市民文化广场、白沙滩、文昌阁、长廊等景观；湖西有龟岛、东湖门。集观光、游玩、娱乐、健身于一体，更加适宜现代人的新生活，毕竟不再是全民追捧“美歌香波”的时代了。谁说不是呢，不料此时马路对面居然还有一片喧嚣人声，蒸、煎、炸、烤，各种宵夜才刚刚登场呐。襄垣拉面、炒官尝、腥汤素饺、挂面汤……还是多年前曾惹我垂涎三尺的那些人间烟火。
远处，高楼里的灯光渐渐稀疏。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时刻，我的故里即将进入酣甜的梦乡。她在唤我归去。
（魏丽饶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。年开始发表文章，作品散见于《散文百家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《中国艺术报》等报刊杂志，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、首届浩然文学奖等，出版个人散文集《净土》《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》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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