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明光
有办事经验的人,都知道“过犹不及”的道理,它的核心就是要人们把握、遵循人际交往、社会工作的言行尺度。扬州方言中有一组反义词形容过与不及:“韶”和“八折”。韶,读作“sáo”,常指热情过度,言行超过人情事理的正常值;八折则是低于正常值。
这里先说说“韶”。
韶的常规形态
考察韶的心理动机,当是“好表现、喜卖弄”,刷存在感。展现自己的热情、显示自己消息灵通,卖弄有头脑、水平高、俏皮等等。
韶,常规形态是多话多事。比如车旅中两人初次见面,稍作攀谈寒暄是适宜的,闲议新闻也不错;若是一人觉得谈话投机,居然说“看你岁数不小,谈恋爱啦?没有,我帮你介绍。”这就过了,就是韶。家里来了关系一般的远亲,接待吃饭是礼节,你还主动请假两天,陪他们逛街,你妻子当然要责怪你“韶”,热情过分。小李出于公心,对领导遇到的难题提出应对思路和办法,结果领导说,很好,你来执行。小李自悔,提什么倒头建议,自己挖坑自己跳,应了一句老话:多事有事。
根据韶的频次和程度,大体分为偶尔表现和习惯表现两类。前者,因为某种特殊原因,偶尔出现言行过当。比如,平时言行中规中矩,一旦喝点酒,感觉麻痹,当说不当说的话杂出无忌,属于酒劲促韶劲。商务洽谈中,己方某人见到对方有熟人朋友,一时兴起,开口就是“你们来得正好,我们正急着推销这批货”;同事肯定责怪其“韶”,使己方处于不利地位。后者是经常多话多事,不时惹出是非,涉及范围广,频次高,程度深,积淀为一种性格,成为“韶人”。人家闲谈,懂不懂都要插嘴乱搭话;心里憋不住话,尤喜家长里短的话题,到处打听且传扬,感兴趣的话题又喋喋不休等等。据其程度可分出档次:起步,“其人有点韶”;中档,“韶嗒嗒(搭搭)的”、“韶不啦叽的”;高等,谓之“韶货”,还有“韶死了、韶透了、韶八代”等夸张说法,带有厌恶之情。
韶人自然是女性多些,因为家长里短诸事,正是女人长袖善舞的领域。男人的韶,常见于具体事项的乱插嘴、多事好勤;若是习惯性的韶,除了话多外,多伴喜与女性搭腔或开玩笑,或做事扭捏不爽快之类;若更有女性化的说话方式和行为,人们背地称为“二姨娘”(女性化的男人),就不是一个韶字了得了。
考察韶的心理动机,当是“好表现、喜卖弄”,刷存在感。展现自己的热情、显示自己消息灵通,卖弄有头脑、水平高、俏皮等等。即使是偶尔的韶话韶事,多数还是以显能打底的,若无此动机,何必多说一话,多行一事?故韶者,多是外向性格。民间“人来疯”一说,指的就是在亲朋聚会之类的场合,越发韶得有劲,一会儿捧哏,一会儿逗哏,尽情表现的卖弄之人。这些大体对他人无碍无害,若是对批评别人一事特别来劲,在会议上将对方芝麻似的缺点夸张成西瓜大的错误,将凡人的常见错误说成是刻意的反叛,把批评变成谩骂和人身攻击。旁观者深觉其韶:人家与你无冤无仇,批评几句表示正确就可以了,为何如此恶毒凶狠?如此害人,也不是一个韶字了得。
韶,是对别人言行的否定性感觉、评价,却往往可以当面指出或指责,“你又韶了”,“你不要韶了”,还可以事先告诫“到时,你不要韶噢”。而“韶”者多坦然接受,没有精神负担。这说明该词的否定性质较轻,远非骂人;也与韶者外向性格,有颗坚强的心有关。
韶的语境变化
多数的韶,是不自觉的,或偶尔失当,或习以为常。自觉的韶,目的功利性较强,至于能否实现目的,取决于情报、判断是否准确,方法、内容是否得当。
韶,多少也带有评论者的主观性,故所谓言行的正常值并非孤立不变的定理,而是随行就市的道理,与当事人、评论者的三观、个性风格、时代风尚有关。好比《水浒传》中石秀,告诉杨雄,其妻出轨,时人称其嫉恶如仇,讲义气;今人会讥其多事。长辈见到年青小辈,习惯问问考试成绩、有否结婚以示关心,而青年人却谓长辈有点韶。
尽管韶是负面评价,资深韶人却常具有喜剧演员的素质,发挥制造气氛,活跃场面、调动情绪、转移话题的积极作用。有时候因为韶,促成一笔生意,多一道人脉资源,觅得一个发展机会也是常有的事。有位朋友,美术中专毕业,却在瘦西湖畔,对大四女生的写生作品评头品足,居然赢得芳心,成就一段佳话。我问过他,当年是不是看中了人家,有意去韶的?他说,真不是;就是忍不住,表现一把。此话真假无从考证,韶出一段姻缘,是确实的。
韶也可能带来不好的结果。小者,因多显摆,引起同事的不快之类,大者,如前述商务洽谈中的多嘴者,合同如意谈成便罢,谈不成或不如意,韶者有解职之虞。或多说了一句闲话,得罪某人,自己遭暗算还是事小;倘或讹传,他人再误解、深思,出招应对,连环反应,将造成混乱局面,改变事项的发展方向。当然,最常见的后果是招来“韶”的评价,降低自己说话的可信度,这倒也无伤大雅,所韶一般也不是什么大事,况且韶者也不太看重别人的评价,活的是自己。
多数的韶,是不自觉的,或偶尔失当,或习以为常。无心之韶,有可能歪打正着;也可能带来想不到的祸事,所谓多嘴不嫌事大。少数是刻意为之。比如,抓住机会,努力一搏。如在领导面前尤其是新领导面前,言行活跃,殷勤异常,超越了身份应有的常规动作。他知道同事会目之为韶,但若能赢得领导的注意和青睐,也是值得的。潘金莲主动关心武松,暖酒说话,韶得很,为的是想与武松交好。还有撩话探信息。主动引逗、刺激对方说话,或挑起话题,或无聊地追根问底,碰到对方嘴上不关风,便可获取更多的信息。这种情况下,当事人事先或事后,会调侃说“我来韶一下”。自觉的韶,目的功利性较强,至于能否实现目的,取决于情报、判断是否准确,方法、内容是否得当。潘金莲就输在认不清武松的道德坚守,自取其辱,白韶一场。
韶的行为界定
“sáo”的负面评价来自事理的过度,却也不可抹煞“热情”的基本面。多管闲事常谓之韶,如事关生命财产、重大社会利益等,则叫见义勇为,应予表彰。
韶,因其对象、场景、性质等等原因,形态多样,虽都可曰“韶”,但也不排斥人们用其他话语来形容、评价。此处择数语解说,以示细微区别。
不分场合、后果的不恰当言行,或谓韶、或称八折。其差别在于,八折更多是实话实说,想到就说,不经过大脑计较得失。韶则我知道,我要说,源于显摆。
孩童之韶,男孩多称撩骚,常无事生非与人作搞;女孩之韶,多会长时间与爸妈嬉闹,撒娇黏人;皆是突出撩拨的主动性、动作性。恋爱女子常拧不开矿泉水瓶盖,非要男性来服务,属于没事找事的典型之韶,却又充满情意。资深成年人,若是撒娇,则大煞风景,韶得很,亦近于“八”。至于老年朋友的韶,更多表现为话多,除了性格之外,还有渴望交流排遣孤独的动机吧。
长辈反复叮嘱,是唠叨,近于韶而非是;有意表现自己而说话,才是韶。
多管闲事常谓之韶,如事关生命财产、重大社会利益等,则叫见义勇为,应予表彰。
韶有时也指扭捏作态的举动。源自内向性格的扭捏,是不出趟、胆怯的自然表现,不为韶。看似扭捏,却意在吸引眼球的举动,实属多此一举,谁不知道谁啊!
石秀之类的行为,或曰夯,或曰韶。夯突出用力过猛之不当;韶则表示由于本分,多此一举。
潘金莲之类的行为,或曰浪,或曰韶。浪,含道德评价,贬义重些;韶则谓突破了叔嫂应有的礼仪。
有人打听某甲性格如何,答者知道某甲有点韶,明智地说“为人热情”;他若直言“韶”,自己就是韶:何必把某甲的韶,告诉对方?
笔者曾经奇怪,韶,字音本念作sháo,字义韶乐、韶光,是个高雅、青春的美好字眼,却为何有负面的含义?后来知道,扬州话s、sh不分,统念作s,韶字就念为“sáo”。普通话、扬州方言均无“多事有事”之“sáo”的音、字,要写下来,只好“借字记音”。扬州话还只有这个“韶”字,完全同音。看来委屈“韶”字了。
且慢认同。以我之见,韶字,不但记音,也有意思上的关联。“sáo”的负面评价来自事理的过度,却也不可抹煞“热情”的基本面;多体察人家的善良热心,其实也蛮舒服的(少数除外),何况年轻人的“sáo”、孩童的“sáo”,还有讨喜温馨的特质呢。大凡有点sáo的人,性格外向,渴望交流,关心身边的人事,捧哏逗哏为大家制造欢乐,敢说爱说,精力旺盛,有青春永在之势。用“韶”来表示,也还真恰当而古典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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