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志群
徐园“揭瓦不落架”局部维修的消息,使徐园这组“瘦西湖美丽的小屏风”再次回到人们视野之中。徐园是民国年间瘦西湖里唯一的建筑。从它谋划、设计、实施、点缀,直到大功告成,是一批文人墨客和工匠们的挥洒智慧、殚精竭虑的产物,展现出民国初年扬州园林建设的高水准。欣赏这些令人仰视的精品逸作,清末民初的扬州风云扑面而来,在氤氲旖旎的“长堤春柳”之上,一轮红日正腾空而出。
一、兴建之初徐公祠
民国二年()5月24日早8点,扬州引市街北头徐宝山官邸的书房里,“轰”的一声巨响后,一代枭雄徐宝山当场血肉横飞,一命呜呼。徐宝山死因,多数研究者认为是有“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”的张静江与“民国第一豪侠”的陈其美二人策划,炸弹专家黄复生所为。案发之后,当时的江苏高等检察厅曾派人调查此案,怀疑目标锁定在上海三家古玩店身上,并且欲将一位名叫管复初的人归案侦办,后因嫌犯逃入租界,此案也就不了了之。
徐宝山(~),是清末民初江淮地区有地位有影响的人物,他这一生可谓毁誉参半。炸死徐宝山,是民国初年的祸乱,也是扬州城里的晴天霹雳。如今他遇害,邑人欲在广储门外史公祠以东建“上将徐公祠”,有享堂三间和死者铜像。但其党羽仍嫌不足,才有后来相度于长堤春柳北端、小金山对岸建“徐园”之说。
造园过程并不顺利,经营及半,功将一篑。所谓“工拙而惰,縻金旷时”,此刻,谁最着急?自然是主家。徐宝山的二夫人孙阆仙仗义执言:今日之事,凡我夫袍泽同俦,车笠旧交,皆能输金负土。吾家人却坐享其成,宝山“在天之灵,其能无怨恫乎?”乃易簪珥,得二千元为助。一介女流,能说出如此有胆有识、掷地有声的话,也不枉与徐宝山夫妻一场。联想十多年后,孙阆仙临终前决定舍宅为庵,成就了今日的祗陀林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鼎力建徐园的,除民国当局外还有袍泽同俦与车笠旧交两股人马,这从经费来源上看得一清二楚。
徐园花费银元三万有奇。投资最多的是袁世凯批准给的国库银一万元;其次是徐宝山的旧部张锦湖、方维新、杨少彭、马伯良四位中将,倡议建园并集银三千元;再次是孙阆仙的二千元。上面三项合计为一万五千元,为工程所需不及一半,其余不足皆是以吴次皋、方泽山、许云浦、金树滋、杨丙炎五位“监造”承担,后人称之为“建园五功臣”。
这五位也各有分工,规划选地、牵头议事是吴次皋,这位江宁大儒、徐宝山任第二军长时的高级顾问以为“今兹建筑,首重择地”,几经酙酌,于“长堤春柳”北,小金山之对岸得地九亩多,为旧日韩园、桃花坞之间。其次方泽山,“扬州神童”,曾被徐宝山委任代理两淮盐使,负责筹集军饷;再次许云浦,与贾颂平同为扬州盐业食商(销售)商会会长;这三位“丐于淮鹾各商”,也就是募集筹款,共得万余元。最后一位杨丙炎,曾任县令,年过花甲“躬任其劳,亲为监督”;不仅徐园的一花一石、一草一木,而且“沿岸筑高堤,种桃柳殆遍”,换句话说,杨君是负责现场施工的。其中第四位金树滋是何许人也?金树滋(~),丹徒人,回族,明朝世袭护国将军之后,封地镇江,为军籍。徐园之设,数金树滋捐银最多,达四千元之巨。
此外,比起上述四位,金树滋与徐宝山交往更早,情谊也更深。这得从徐宝山起家发迹谈起。有人把徐宝山,诨名徐老虎的一生被划分为三段,即江北盐枭——清廷招抚——辛亥投机,最后以一炸了结。而这“三部曲”中首要的是“清廷招抚”,此后徐宝山摇身一变成清廷新胜营管帯(五品),那是光绪二十六年()的事。清宣统二年()汤殿三撰写的《国朝遗事纪闻》载,徐宝山“长江枭匪之雄也……徐众至数万,日蠢蠢有欲动意者。江督刘忠诚忧之”,“时徐党有金素之(即金树滋)者,往来冠盖间,为巨绅卞氏客,得识陈(重庆),陈授意金(树滋)令说徐(宝山),徐听命,陈遂挟徐与之省,而先谒忠诚(刘坤一)约三事:一赦罪,二赏官,三收其徒使效用。”
笔者日前探视金树滋丁家湾92、94、96号的故居,发现其94号在小武城巷的后门与卞氏左卫街宅第后门相对,两家也算近邻。那卞氏又如何认得陈重庆呢?后者为卞宝弟之外甥也。简而言之,是徐宝山通过金树滋结识陈重庆,陈重庆疏通了与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关节,促成招抚之事。陈重庆著有《招降徐宝山,因赋二律》,诗曰:“蛟鼍窟宅郁雄姿,十万横磨亦健儿。……记取黄巾罗拜日,莫忘金甲受降时。”
“……戴渊谈笑收周处,越石沉沦赎晏婴。自哂子龙都是胆,深衣博帯一儒生。”徐宝山死后陈重庆挽之联曰:“草泽识英雄,忆当年探虎穴,入龙泽,交订杯酒间,得意书生夸只眼;梓邦资保障,叹此日厉豺牙,吹虺毒,图穷匕首见,惊心巨蠹坏长城。”陈重庆的诗和挽联,清楚地告诉世人他曾经亲自探入徐宝山营地,和徐宝山把酒订约,说服徐宝山投向清政府。后来扬州人说到这件事,称陈重庆“有驯虎之功,奠国家而卫乡闾,为德莫大焉”。而陈重庆的驯虎之功是否有一些应属金树滋呢?
民国年间的金树滋也算个扬州城里风云际会的人物。其可圈可点、世人称道处除上述“驯虎有功”之外,还有实业兴旺、热心公益。金树滋没有官阶却有实业,疏于诗文却擅经营。金树滋自与徐宝山订交之后,“境益丰,于是有志,扩张商务”,且生平心极热,多豪举,遇凡公益,无不踊跃赞成。扬州湾头壁虎桥一带堤工,东关、洼子街至万福桥几座桥的桥工,他皆出巨资,力任其事。沙头因水患议筑坝需薪万担,他又慨然助之。为扬州人倡其他慈善事,不可枚举。最为后人称道的是金树滋是扬州职业教育的奠基人。金树滋投资六万多元,再以光裕洲三千亩(芦滩)七千余金佐为日常费用,创立了江都贫儿院,地点在禾稼巷,即今扬州市树人集团南门街校区。诚如校董、凫庄主人陈臣朔所言“贫儿院之教育,一职业学校也”。
学生分工科、文科,于半日受课外“兼习缝纫、园艺及化合制作”,院内设木工、藤工、竹工、漆工、矿烛、印刷等6个车间。贫儿院自年开学,至年扬州沦陷停办,前后22年,培养了数以千计的能工巧匠,该校是近代扬州城里第一所“职业学校”,金树滋厥功甚伟。
二、冶春后社斗新篇
徐园“始于乙卯(),落成于丁巳()”,成功之日已是民国六年,离徐宝山之死已过去四年,袁世凯也死去了一年多。
中国的古典园林被誉为“文人写意山水园”。徐园主祀徐宝山,附祀攻宁死难诸将士,总体上是要体现园主及设计者的意志,这个园主人便是孙阆仙。建徐园之初,扬州冶春后社诸人,请于园主,建冶春后社于园内;这个“园主”,还是孙阆仙。既然建徐园,有民国政府的公帑,那就不是私宅。所以孙阆仙死后嘱咐火化于“上将徐公祠”而不是徐园,这公私之间她是不愿越雷池一步的。
出于孙阆仙的卓见,冶春后社诗人如吴思棠、吉亮工、方尔咸、陈含光等人均被罗致于徐宝山幕中。所谓投桃报李,冶春后社的人有了“凭吊烟水,瓣香冶春”的三间小屋,自然在徐园建园过程中也要有所表现。先说吴恩棠,徐园碑亭里《徐园碑记》的作者,细读此文,文茂理醇,笔情恬适。碑文叙述了建园的全过程,最为精彩是“孙阆仙慨叹易簪珥”的一段。还有,凸现花甲老翁杨丙炎,“侵晨而出,戴星月而返”的敬业以及“湖桥烟雨,长堤柳色,顿复旧观”的功劳。
再说吉亮工,史籍上往往称之为“江都吉孝廉亮工”。这“孝廉”在明清时为“举人”的雅称,意味着风先生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,有过作学官、当知县的命,却没有这个运。徐园南面圆形门,榜曰“徐园”系吉亮工的草书,落款是“风风书”。吉亮工在徐园的“冶春后社”还有题额以及“社名乃号冶春,何必改作;来者都为游夏,可与言诗”的对联。人称吉亮工是“狂士”,但从这副对联中可以看出他清高孤傲、特立独行的禀赋。有些人以为有了三间小屋便可鼎故革新,甚至还在诗社的名字上出什么馊主意,这位风先生听了摇摇头,他清楚自己周围一班人马的水平。所以堂屋正中供奉的是写下“绿杨城郭是扬州”的一代宗师王士祯。那日,笔者隔着玻璃向暗黑的堂屋里张望,见那副楹联还在,心中窃喜。
民国年间,扬州众多的文坛高手之中,家住糙米巷的陈重庆、陈含光父子无疑是拔得头筹的一族。陈重庆书法颜欧,工整沉稳,雄劲秀逸,同治、光绪两代帝师翁同龢曾云:“吾后海内善书者,当以陈君为巨擘”;在徐园许多景点,人们都可以找到陈重庆父子的墨迹。在飨堂(今听鹂馆)“英风犹在”的匾额是黎元洪所题;两边陈重庆有联:“残月环金枢,一笺寒泉荐秋菊;名园依绿水,三更画船穿藕花”,就文采、蕴藉、对仗而言,此联与其他几位名角相较,毫不逊色。在碑亭,匾额“羊公片石”是陈重庆的,楹联“感旧永怀,痛心怵目;策功茂实,勒碑刻名”,则是陈含光的。徐园西侧面东三间客厅(今春草池塘吟榭),陈含光联云:“烟景四时新,闻鼓鼙之声,则思将帅;丛祠千古事,虽潢污一水,可荐鬼神。”面南船厅(今疏风馆),陈重庆联云:“北郭看花,游客每欣携榼至;东桥问竹,将军无复报书来。”
飨堂南面的两只铁镬,相传为南北朝萧梁时期镇水之物,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。这铁镬是由扬州名士焦汝霖提议,于年从大虹桥观音庵和傍花村分别移来,年立石鼓文《徐园铁镬记》石碑于铁镬东侧,详述其功能和历史。碑文由学者焦汝霖撰、陈含光篆书。
始于光绪初年的冶春后社,属于一个文化沙龙社团,它存世近百年。但真正光辉夺目、于社会有影响的便是在徐园的年至抗战前夕,后人称之为鼎盛阶段。
三、花谢花开又一春
徐园之工,分两个部分,一为本体,一为补筑“长堤春柳”。长堤春柳,为清北郊二十四景之一,清初盐商黄为蒲筑。始于虹桥西岸桥爪下,逶迤至司徒庙上山路而止。沿堤有长堤春柳、桃花坞、春台祝寿、篠园花瑞、蜀冈朝旭五景。清嘉道以后渐渐荒芜;至咸同间,堤柳不复存在。
年1月25日,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进扬州城,扬州城解放。1月26日,扬州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成立。2月10日,军管会颁布了关于保护名胜古迹和图书文物的第一号通令:“……扬州为我国有名古城,名胜古迹、图书古物遗留极多,此乃我民族文化之珍贵遗产……”
年10月29日扬州专署决定成立园林管理所,收徐园、叶园、阮家坟等园林为国有。园林管理所设在徐园。
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到年鉴真塑像回扬“探亲”、修缮大明寺前的三十年间,扬州蜀冈-瘦西湖的园林修缮、建设工程均由扬州市建设科工程队(即后来的扬州市政管理处)承担。日前笔者造访了当年的几位亲历者。原扬州市建设局副局长、扬州市政建设的元老许炳炎,年近九秩而神采奕奕,他告诉我:“扬州从军管会时,就十分重视保护园林建筑。第一批修缮的园林便是徐园、长堤春柳,徐园里的厅房屋面、斗拱、椽子全部整修,墙体、架构不动,外墙、门窗油漆一新。社会各界对徐园修缮比较满意……当时建设科里潘兆南负责徐园、小金山,孔庆和负责五亭桥、白塔,我负责平山堂、观音山。”
年徐园全面修缮时,飨堂改名为“听鹂馆”,东客厅改名为“春草池塘吟榭”,船厅则恢复桃花坞之“疏峰馆”旧名。此后徐园虽多次修缮,但保持格局、风貌百年不变。最近一次是年10月至12月,77平方米的春草池塘吟榭落地大修。
民国四年(),邑人补筑“长堤春柳”一段以复旧观。始于虹桥西岸桥爪下,至徐园止,长约一里,宽约一丈。沿堤遍种杨柳,间种桃花。白桃花以东岸江园(净香园)为胜,红桃花以西岸桃花坞为胜。西岸春日灿若红霞,蔚为壮观。惜于民国十年(),湖水大涨,桃花淹没殆尽,上世纪四十年代仍未补栽。
新中国成立初期,徐园全面修缮时,长堤春柳也一道改建,保留了桃柳夹植的特色。补植的碧桃,多为粉色重瓣,艳丽无比,是春季观赏花卉中的极品。年改建长堤春柳水亭为水榭形式时,保留了陈重庆“长堤春柳”匾的原迹,上款“己未仲春之月”,落款是“真州陈重庆书”。己未年是年,可见此额是于徐园年落成后,补植堤上桃柳时所题。其楹联“飞絮一溪烟,凤艒南巡他日梦;新亭千古意,蝉嫣西蜀子云居”,也是陈重庆撰书。
如今,经过70多年的努力,瘦西湖所独有的“两堤花柳全依水,一路楼台直到山”的长卷风景画大部分已实现,展现出纤细、淡雅、柔美的独特风韵,而长堤春柳、徐园当为此卷的“弹词开篇”。
遥想三十多年前,远方同学回扬聚会,信步走近徐园圆门,唯见杨柳依依、夭桃灼灼,扬州报人王皓脱口而出:“云蒸霞蔚”!众口齐声喝彩:“好”!今夏清晨,故地独步,芳菲歇去,碧桃结子,几分红晕。忽然想起了春华秋实的一些诗句,再转眼想到皓公已于去春离开了我们,潸然泪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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