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建筑中国:半片砖瓦到十里楼台》王振复著中华书局出版
赏析介绍中国建筑的书很多了,其中不乏佳作名著;但是这本《建筑中国:半片砖瓦到十里楼台》仍然值得推介,因为它很有特点。
作者不赞成把建筑当成诗歌、绘画、音乐那种艺术,而是认为“建筑的了不起,就因为它在受到建筑技术、结构、实用与环境的制约与羁绊之时,依然有葱郁或是辉煌的美之高扬与沉潜”。
因此,作者虽然精研哲学、美学和传统文化,在这本书中却常常是从建筑的实用技术出发,走向艺术乃至文化。
中国传统建筑的几种屋顶样式。图源:《建筑中国》
本书另一个特点,则是雄心勃勃,囊括了城邑、城堞、民居、宫殿、坛庙、陵寝、寺院、佛塔、石窟、道观、厅堂、楼阁、长廊、亭子、阙表、牌坊、高台与桥梁等中国建筑的主要门类;这还不算,又对屋顶、屋架、木柱、斗拱、墙壁、门户、窗牖、砖艺、瓦作、栏杆、台基、铺地与装修等建筑内部的主要构件和工艺分门别类,一一阐述,几乎可以当工具书手册来阅读。
在此,就以小亭子和大屋顶为例,看作者如何“曲径通幽”。
扬州瘦西湖五亭桥上的亭子与白塔遥相呼应。
小亭子:
激发“内心独白”的建筑,立柱不宜过粗
“亭者,停也。”亭作为一种古老的建筑门类,最早是供人停下休憩的;一度演变为一级行政建制。
《建筑中国》随后重点介绍了亭子的功能和文化性格。就功用而言,作者一口气归纳了14种之多,包括观兵、讲学、珍藏、避暑、观瞻、迎饯、游宴、祭祀、贮水、流觞、待渡、庇护、风水和象征,并一一举出例证。
然后指出,“亭这种建筑越发展到后来,其文化功能越回归于简素。”
它的文化特征,是融于自然之中,是一种与自然为一体的“有机”建筑;但是,“它总是高坡、平野或川谷间的醒目景点。大凡亭子,由于其空间的通透性,往往以三四根细劲的立柱撑持一个反宇飞檐的攒尖顶,造型显得清雅、飘逸与宁静”。
亭是一种可以激发人的“内心独白”的建筑,亭从来不是俗物,它的美妙之处,“在于往往能提升人的精神,或喜或悲,或沉潜或奋发,或儿女情长或英雄拭泪,或一洗尘劳或踌躇满志”。
接下来,作者列举了若干名亭以及相关联的诗文故事,王羲之与兰亭、欧阳修与醉翁亭、辛弃疾与北固亭、苏轼与喜雨亭,等等。
但是作者笔锋又一转,回到建筑层面。
亭顶样式以攒尖顶、歇山顶为多见,有的采用宝顶式或卷棚式。就攒尖顶而言,又多种多样,有圆攒尖、三角攒尖、四角攒尖与八角攒尖等区别。亭盖又有单檐、重檐之分,单檐者倾向于轻盈,重檐者在轻盈中略见稳重。单檐方亭常为四柱、八柱或十二柱式。六角亭为六柱,八角形为八柱,圆亭的立柱数不限,一般以立柱造型疏朗为多见。重檐方亭可多至十六柱。
亭的立柱不宜过粗。一般方亭柱高,按亭面阔的十分之八、柱径按柱高的十分之一建造;六角亭柱高是面阔的1.5倍;八角亭柱高是面阔的1.6倍。这种尺寸比例通常都具有一定的美学依据。倘立柱过矮,使亭盖匍匐在地,显不出亭的凌然美韵;立柱过高过细,则细弱无力,过于飘逸而给人以亭筑摇摇欲倒的不适感;而立柱直径过大,会使亭的形象过于雄硕,甚而显得臃肿,破坏了亭的美感。
出入于文史和技术之间,作者把“亭的世界”写得有知识又有情趣。
大屋顶:
中国建筑独有之精彩一笔,其实非常实用
从建筑物个体看,中国建筑的最大形态特征,“不能不首推大屋顶”;尤其是中华大屋顶的反宇飞檐,堪称中国建筑空间造型之最精彩的一笔,日本学人伊东忠太《中国建筑史》一书,将其誉为世界建筑中属于中国的“盖世无比的奇异现象”。
所谓“反宇飞檐”,就是人字形屋顶下垂的两翼,到了底部飞起,檐角起翘、伸出,檐部出挑深远。作者动情地写道:“无论在日照还是月辉之下,都在地面投下一大片美丽的阴影,让人深感其美……一条微微反翘的弧线,实在可以说是‘柔情万种’,美不胜收。”
这种大屋顶是中国独有的,或者是源于中国的,但是其成因何在?作者在书中列举了5种说法,包括西方一部分学者主张的“自然崇拜说”“天幕(帐幕)发展说”,李约瑟在其《中国科学技术史》中所持的“实用说”,以及“技术结构说”和“美感说”,等等。
作者批评了“自然崇拜说”和“天幕(帐幕)发展说”,认为其更多是猜测和想象,证据不足,“小看了华夏初民的文化创造力”;认为李约瑟的“实用说”是一种颇为值得参考的思路,但是檐角起翘不利于雨雪的泄泻,从实用角度无法解释。作者认为“技术结构说”在逻辑上似亦可通,“美感说”不够全面。
事实上,作者基本上赞成林徽因的观点:“历来被视为极特异极神秘之中国屋顶曲线,其实只是结构上直率自然的结果,并没有甚么超出力学原则以外和矫揉造作之处,同时在实用及美观上皆异常的成功。这种屋顶全部的曲线及轮廓,上部巍然高耸,檐部如翼轻展,使本来极无趣,极笨拙的实际部分,成为整个建筑物美丽的冠冕,是别系建筑所没有的特征。”
作者阐述认为:“屋顶形制的起源,具有复杂而深刻的文化根源,它与人类的实用、崇拜、认知与审美可能都有关系,不能仅从某一方面去看。而且,其中追求实用这一点,无疑是基本的。……大屋顶之所以在中国而不是在世界其他民族建筑中诞生,首先是由中国建筑一般所运用的土木这种特殊材料所决定的。土木可塑性强,但易被损蚀,所以大屋顶笼盖屋身,出挑深远,对屋身的墙体、门扉之类以及夯土台基等可起一定的保护作用,其功效在于防止风雨、日照等自然力量对屋顶之下部的侵害……在大屋顶的实用功能基本实现之后,又深感这种人字形两翼下垂的大屋顶在观感上显得过于沉重,于是设法让它‘飞’起来,随着斗栱等建筑木构件的发明与运用,檐及檐角起翘、垂脊亦呈反翘之弧线多了起来。这在实用上加强了檐部下方与室内的采光效果;在审美上,减少了檐部下方的阴影,获得了大屋顶乃至整座建筑的优美曲线与欢愉情调。”
接下来作者考证了中国历代的屋顶制度,从二里头遗址讲到元明清;又列举了庑殿顶、歇山顶、悬山顶、硬山顶、卷棚顶、攒尖顶以及盔顶、盝顶、单坡、囤顶、平顶、圆顶、拱顶、穹隆顶、风火山墙式顶与扇面顶等屋顶样式,文图对照,在此又可当工具书来看。
对照看:
中西建筑有诸多不同,反映深层差别
有时候,“走出去”比“身在其中”看得更清楚;对比西方建筑,可以更懂得中国建筑。所以,《建筑中国》辟出专章,对比了中西建筑的不同。
中国建筑主要以土木为材,西方建筑主要以石为材。作者认为,古希腊的早期建筑,也曾经是以土木为材的。但是古希腊不久就弃木构而为石构建筑。促使古希腊人弃木而就石的原因有二:一是生产工具的发展,使采石成为可能;二是其宗教观念的发展,促进古希腊一下子领悟到石材所隐喻的宗教神秘感与神圣、伟大的美感。在欧洲原始文化中,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原始图腾、原始神话与巫术意义上的“恋石情结”,导致欧洲石材建筑的传统源远流长。以土木为材的中国建筑质地熟软而自然,可塑性强,在质感上显得偏于朴素、自然而优美;以石为材的欧洲古典建筑质地坚硬、沉重而可塑性弱,在质感上比较刚烈而显得阳刚气十足。
中国建筑强调结构美,主要表现为建筑个体各部分之间的和谐与逻辑严密、条理清晰,是一种“展现在大地之上的逻辑”。主题建筑,副题建筑,中轴对称,一重或数重进深,众多建筑个体被组织在一个群体中,显得主次分明,轴线森列。“好比一篇好文章,写得层次清晰、主题突出、层层递进而结构完整”,作者认为中国建筑体现了一种“人间秩序”。
西方建筑并不执着于结构之美,而是追崇一种雕塑美,很注重建筑立面的“塑造”。欧洲建筑师们更多地以雕塑艺术的眼光,仔细推敲建筑物的外立面形象,建筑的空间造型、轮廓、体量与尺度,以及立面的各种比例、虚实、明暗、凹凸与起伏,这些是他们注目的中心。在古代欧洲,伟大的建筑师,往往也是伟大的雕塑家或是雕塑艺术的推崇者、欣赏者。
中国建筑重视庭院。庭院是中国建筑的一口“气”。庭院不在其大小,在于这一口气,有气则灵,灵不灵就凭这一口气。去北京故宫参观,所看到的建筑物之间的空间,其实就是许多庭院。现在的天安门广场以及太和殿前的广场等,是扩大了的中国建筑庭院文化在宫殿建筑群中的体现。
欧洲建筑则很早走进了“广场”。早在古罗马时代,广场作为一种建筑形制,就已进入了市民的生活。广场是与城市一起成长、成熟的,它是城市政治、经济与文化交往的区域。古罗马共和时期的罗曼努姆广场,以及此后所营造的恺撒广场与奥古斯都广场、图拉真广场,是罗马城最精彩的建筑乐章之一。广场提供了一个人们交往的公共场所,以其没有屋顶、空敞与开放的态势,成为一座城市涵虚的存在。
作者写道:“这并不是说中国的庭院与欧洲的广场在文化品位上有什么高下,而是说二者在文化品格与个性上有不同。无论庭院还是广场,都是各具文化魅力的。”
(长江日报记者李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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